姜子牙拜将讨伐纣王之时,老师元始天尊给了他一个特别的偈子:
“界牌关过诛仙阵,穿云关下受瘟癀。谨防‘达兆光先德’,过了万仙身体康。”这是对他未来遭遇各种凶险的提前警示,其中最不可解的莫过于“谨防达兆光先德”,直到后文书读者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神魔小说《封神演义》看似荒诞不经,其实隐藏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比如蕴含着古人防治瘟疫的宝贵经验。
“达、兆、光、先、德”,斗装“痘毒”,或轻洒或猛倒在周军与商纣的反复争斗中,共出现了三次瘟疫战,其中两次与瘟神吕岳有关,另一次则与痘神余化龙有关,就让我们来看这第三次战斗。
故事发生在第八十一回《子牙潼关遇痘神》。姜子牙率兵攻打潼关,潼关守将余化龙与四个儿子镇守此地。余家四子分别是余达、余兆、余光、余先,还有第五子余德,在海外学道未归。双方交战,互有胜负。后来,余德返回潼关助战。他一人竟单挑周营数将,不想被杨戬用弹弓打伤,败回大营。可是周营这边并不欣喜。原来,杨戬发现了余德身上笼罩着一团邪气,感觉不妙。姜子牙也联想到老师元始天尊的预言:要他“谨防达兆光先德”——这不正应在余家五个儿子的名字上么,他担心会有一场大灾等着他。
果然,败阵的余德使出绝招:施放瘟疫之毒!
彼时至晚,余德与四兄曰:“你们今夜沐浴净身,我用一术,使周兵七日内,叫他片甲无存。”四人依其言,各自沐浴更衣。至一更时分,余德取出五个帕来,按青、黄、赤、白、黑颜色,铺在地下。余德又取出五个小斗儿来,一人拿着一个,“叫你抓着洒,你就洒;叫你把此斗往下泼,你就泼。不用张弓射箭,七日内死他干干净净。”
兄弟五人,俱站在此帕上。余德步罡斗法,用先天一炁,忙将符印祭起……
余德祭起五方云,来至周营,站立空中,将此五斗毒痘,四面八方泼至四更方回。
看到这里,读者一定会有似曾相识之感,原来,这段情节与瘟神吕岳四弟子播撒瘟疫的情节近乎雷同:同样是趁着夜色,飞到周营上空,播撒瘟疫之毒;同样是按五行方位,铺天盖地洒下;同样是周朝军兵从上至下失去战斗力,奄奄一息,等待死期降临。
只是在细节上有所区别:吕岳弟子撒毒用的是葫芦,这次用的是斗;上次是四个人,这次是五个人。最主要的区别是,上次撒的是瘟丹,这次撒的是毒痘。
其实,这次之所以装毒的容器用斗,正是以其谐音暗合一个“痘”字。
这里出现的“痘”毒,并不荒诞,正是神话故事虚中寓实的写法。
痘,正是古人最为恐惧的瘟疫:以天花为代表的出痘类传染病,包括麻疹、水痘等。
古人还没有病毒细菌之类的概念,他们将出痘出疹类的疾病统称作“痘证(症)”或“痘科”。这一点从古代医书的名字上就能看得出来:如《痘证宝筏》、《痘证理辨》、《痘科救劫论》、《痘科大全》、《痘科金镜赋》等,比比皆是。
痘科之中,也有对各种出痘出疹子疾病的划分,只是这与现代医学的概念不同。“天花”这个词在传统医学中出现得较晚且不常见,医书中的痘科重症一般就是指天花。因天花最为凶险,致死率最高,所以每每谈及痘科痘症,必首谈天花。
故此,《封神榜》这段故事中的“痘毒”大体上可以看做是指天花。
在余德兄弟播撒痘毒的过程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叫你抓着洒,你就洒;叫你把此斗往下泼,你就泼。”
请注意,这句话非常关键,这即意味着痘毒之症的轻与重。“抓着洒的”表示病情较轻,出痘疹的传染病;“用斗往下泼的”表示病情严重的出痘疹传染病,比如强毒力的天花。
周营六十万人马遭难,全部丧失战斗力
再来看周营将士遭到“痘毒”攻击之后的惨状:
且说周营众人,俱肉体凡胎,如何经得?三军人人发热,众将个个不宁,子牙在中军也自发热;武王在後殿自觉身疼。六十万人马俱是如此。三日後,一概门人众将浑身上下,俱长出颗粒,莫能动履,营中烟火断绝。
……过了五六日,子牙浑身上下俱是黑的,此痘形按五方,青、黄、赤、白、黑。
如果你觉得“六十万人马俱是如此”这样的描写是小说“张口就来”,那就错了,人数固然可以编,但现实中天花的杀伤力和威慑力的却有过之无不及,其所犯之处,无人能逃。
举例而言,当初满清入关前,对天花没有任何免疫力和治疗手段,突遇天花,对其恐惧到了极点,“畏痘,有染辄死”,“头目等以为出痘,不敢入中国”(《清史稿》)。相传清入关的第一位皇帝顺治即死于天花。以清兵虎狼之师尚且畏“痘毒”到如此地步,可见天花之烈。
再看世界其他地区,8世纪,欧洲人死于天花的总数达.5亿人;年天花在美国流行,仅费城一个城市就有近人死于天花;俄国从年到年的十年中,死于天花者达50万人。法皇路易十五等欧洲多位国王都因天花而死。
所以,我们又怎能说《封神榜》这样的描写夸张呢?
与前次和瘟神吕岳战斗的故事相似,当周军全部遭“毒痘”袭击病倒时,只有哪吒和杨戬未受伤害,此时,黄龙真人和玉鼎真人又来助阵,他们让杨戬还去火云洞求救。杨戬来到火云洞,向伏羲神农黄帝三圣请药,神农与伏羲交谈后,取出三粒仙丹。
杨戬得了丹药,跪而启曰:“此丹将何用度?”伏羲曰:“此丹:一粒可救武王;一粒可救子牙;一粒用水化开,只在军前四处洒过,此毒气自然消灭。”杨戬又问曰:“不知此疾何名?”伏羲曰:“此疾名为痘疹,乃是传染之病;若少救迟,俱是死症。”
我们看到,此处绝非荒诞不经的神话笔触,而是直接道出高度现实的知识:“痘疹”乃凶恶异常的传染之症,医治不及时,俱是死症。
痘分五色,吉凶祸福尽在其中东晋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一段记录,被认为是我国关于天花的最早记录。
比岁有病时行,乃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载白浆,随决随生,不即治,剧者多死。治得差者,疮癜紫黑,弥岁方灭,此恶毒之气。(葛洪《肘后备急方》)
天花爆发时,人们头面和身上会长出痘疮,痘疮之上泛着白浆,如果治疗不及时,严重者多死亡。治疗得不好,会留下黑色的疮疤。这是一种恶毒之气,即传染性很强,历时一年左右才会消退。
天花发病过程最显著的特点是出现痘疮,预后会在皮肤上留下瘢痕,也就是俗称的“麻子”。以幼儿对天花(也包括其他痘症)没有免疫力,所以得此病的多是小儿。
当天花从身体里发出来的时候,人们开始为孩子计算日期,每过一天即为“一朝”,一般要过“十二朝”(或2天)才能完全出透痘疹。
古代医师还会通过对痘疹形态的观察,判断病情的特点及轻重。如清代医书《医学集成》“痘证”一节中,列出痘疮的多种形态以及对应的治疗方剂,其中包括:痘多成片,顶平不起,灰陷白陷,紫陷黑陷,紫黑无浆,皮薄浆清等等。但凡痘疮内陷、发黑、无浆等,都是病情凶险的标志,意味着病邪之毒无法透达体表,将深入为害。
再看《封神榜》的描写,“此痘形按五方,青、黄、赤、白、黑”,恰是对痘疹形态的简单描述。
姜子牙“浑身上下俱是黑的”,说明他的痘症最为凶险!如果没有及时有效的治疗,他性命难保!这也是为什么讨商大业风险无数,而师父元始天尊单单要他“谨防达兆光先德”。
说到余化龙的五个儿子“达、兆、光、先、德”,很显然就是象征性地概括了出痘的五种颜色。其中,最小的儿子余德最厉害,他即代表黑色之痘,也就是痘科中最为致命的烈性天花!(姜子牙一定是遭到他的直接打击。)
所以在此一回故事开篇定场诗中就点明了痘疹之毒为害之剧烈:
痘疹恶疾胜疮疡,不信人间有异方。疱紫毒生追命药,浆清气绝索魂汤。时行户户应多难,传染人人尽着伤。不是武王多福荫,枉教军士丧疆场。
为确保周朝大军“战痘”成功,神农赐予一株仙草那么以天花为代表的痘疹之病(包括麻疹、水痘等)应该怎么救治呢?我国古人在与痘科疾病的几千年的“激烈战斗”中总结出了极为丰富宝贵的医学经验,仅专门以痘科为题的医书就数不胜数。
在前人总结的各种医疗方法中,至今被广为称道的是“人痘”接种法,即当代“牛痘”接种法的前身。这种方法的原理简单地说就是以毒攻毒,这也正符合是现代免疫学的原理,即让人感染轻症天花病毒(减毒活疫苗)而产生抗体,从而对重症天花具有免疫力。
清代朱纯暇《痘疹定论》载有这样一则故事:宋真宗时的丞相王旦,一连几个子女都死于天花,老年又生了一子,取名王素。王旦担心儿子重遭不幸,经医师推荐,说四川峨媚山的一位“神医”善种痘,百无一失。王旦立即着人请来,一月后,医生对小儿王素检查一番后,摩着他的头顶说,“此子可种。”次日即为他种了痘,第七天小儿身上发热,第十二天后种的痘已结痂,王素此生不再得天花之病。
种人痘
是故,清代名医徐大椿说:
痘疮无人可免。自种痘之法起,而小儿方有避险之路。此天意好生,有神人出焉,造良法以救人也。(《兰台轨范》)
据当时外国传教士DyerBall记载,山西一地因为应用人痘接种法,天花死亡率从20—30%(甚至50—60%)骤降到%。后来,西方兴起的牛痘种植法,与种植人痘法的原理是一样的,只是安全性更高。
种牛痘
不过,人痘接种法毕竟主要用于天花一症,如前述古代痘科所包含疾病甚多,除天花外还有麻疹、水痘,甚至包括斑疹伤寒等各种出现痘疹的疾病,所以药物治疗始终必不可少。古人也因此总结了浩繁无计的药方,所涉及药物异常广泛,其中有一味草药会经常用到。在说出此药名之前,我们先把《封神》这段故事读完。
神农在赠与杨戬三粒仙丹之后,另有一样重要的宝物相赠。
杨戬又启曰:“倘此疾后日传染人间,将何药能治?乞赐指示。”神农曰:“你随我出洞至紫云崖来。”杨戬随了神农来至崖前,寻了一遍,神农拔一草递与杨戬:“你往人间,传与后世,此药能救痘疹之患也。”杨戬又跪恳曰:“此草何名?”神农曰:你听我道来:此草有诗为证,诗曰:
紫梗黄根八瓣花,痘疮发表是升麻。长桑曾说玄中妙,传与人间莫浪夸。
杨戬求得丹药和升麻之后,救了文王、子牙,又用水化开丹药,用杨枝洒起向四方,霎时间,痘疹之毒全消。次日,本来身长黑痘濒临死亡的姜子牙恢复了健康,他见众门人脸上俱有疤痕,不由大怒。——其实此时他的脸上也一定有疤痕。周军逃过了痘疹之灾,生龙活虎,来取潼关。这次,余家父子再也无法逞强,五子被周将杀死,余化龙自刎而亡。后来,余家父子被姜子牙封为痘神。
没错,正如《封神榜》所说,古人治痘症最重要的一味药物正是升麻!
古医家认为,升麻有令痘疹升提透发的作用,有利于侵入人体的毒性发散,所以将它定为痘科妙药。
升麻
葛洪在其《肘后方》讲述了天花(书中称为“斑疹豆疮”)的巨大危害后,就给出了一个验方,只用升麻一味:
以蜜煎升麻,时时食之。并以水煮升麻,绵沾拭洗之。
《本草纲目》称升麻是“疮家之圣药”,
升麻,解毒,散痘疹前热。
《万氏家传痘疹心法》列举了诸多升麻治疗痘的适应症,还指出了挑选升麻的方法:
择形轻而黑者,坚实者第一。细小皮青绿色者佳,谓之鸡骨升麻。去黑皮腐烂者,如疮出迟、起发迟者,以酒过用。
除单用升麻治疗痘疹之外,用升麻与其他药物配伍而成的痘证方剂,更是不胜枚举。
最后要说的是,古人在不断地医疗实践中发现,瘟疫传染病虽然凶恶,但只要人类感染治愈后便会从此有了免疫能力,不再惧怕同一传染病的再度侵扰。对天花,古人更是特别在意,认为它的孩童成长过程中必须经过的一道坎,故了这关,意味着孩子从此走向健康。过去有些地方,孩子发过天花痘疹后,家人会在门上贴一红色布条,上写“天喜已过”;外人也会对这家道一声“恭喜”。
仔细想想,“达兆光先德”这五个字其实隐隐带着喜庆和褒义,正是视天花为天喜的暗喻;父亲名为余化龙,正是指孩童在出痘之后开始健康成长,如鱼化为龙。
注:本文仅从文化学角度做一探究,不作为医学指导,具体医疗防治均应听从专业医生意见。
参考书目:《中国医学文化史》,《天花的历史》等。
探谜古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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