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光慷慨地将万物染成金黄,南楼外面的河谷和田园铺排开温馨的画面,劳作的人影也就成为姿态优美的一个个景观。母亲无暇光顾周围的动静,紧紧牵着我的手,翻过了一道梁,又越过了一条沟,被一条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牵引着往远处行进。当我累得不想再往前迈步时,远远地看到了一座小庙,小庙后面的村庄便是史家岗,那个村里有我的姥爷、姥娘和舅舅、妗妗,以及表哥、表姐们。我曾经走近过那座小庙,其实就是一间十分简陋的房子,黄色的土墙,青灰的筒瓦,敞开的门面,没有围墙,没有月台,没有山门,甚至没有塑像和壁画——且慢,那是什么?我看见就在房子内里的香台上,有一排溜个头不大的雕像,仔细看纯粹是石头刻成的。我不知道那些雕像为何摆在那里头,人们又为什么要敬供他们。只是当我长大后,才知道小庙里的石雕造像共有九尊,分别是释迦牟尼、阿难、迦什、文殊、普贤各一尊,无名佛两尊,下蹲、站立力士各一尊。其中一尊石像的背部有“天圣九年”的字样,可见属于公元一千零三十一年,是北宋年间所造。母亲带着我进村、走街、串巷,从一座庙门前经过,母亲说那是观音寺,再往前还有一座玉皇庙,姥爷家的场门就在这观音寺和玉皇庙之间。进门前,我扭头往后看,几株高挺的柏树举着繁盛的枝叶,在蓝天下愈加苍翠沉郁,我被那种庄严肃穆的氛围镇住了,不敢再看。姥爷曾是一个本分的买卖人,在绥远开有米面行,日本鬼子打进来后,他被迫返乡,守住家乡这个小院再没出去。姥爷的场,其实只是一个东西长、南北窄的空场地,种数畦小菜,有几株桃树,门左置一盘石碾。再进去,是磨坊、井房、牲口房,然后由西房后的一条窄巷进入院子。这个部位在院子的西北角,隔壁就是那个很神秘的庙院。姥爷的院子是个四合院,不仅四面房子俱全,正房门楣上饰有佛手、仙桃木雕,南房的柱子上漆有“勤能补拙,俭以养廉”的红字对联,东耳房还有一个月拱门。这个院子正经八百的大门设在东南角,门扇很厚,漆成红色,由此出门可通往大街上。我只好奇大门内的一个窖,直径怕有三四米吧,深度约八米,上下有一架木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舅舅的梨窖,史家岗那时算得上一个梨果之乡。姥爷说,这个村原有石佛寺一座,因供奉有宋代石佛而得名,后因寺院焚毁,才把那些石佛移往村西小房子里。后来村里有姓史的大户迁来,才改名为“史家岗”。再后来又陆续迁来温、亢、任、梁等姓,遂被人戏谑地称作“死人温凉炕”。明天就是二月二,老人们说得“龙抬头”日子。对于史家岗来说,这是一个绝不亚于春节的隆重日子,一过正月十五各家各户就准备上了。史家岗的二月二“耍龙”,历史悠久,形式独特,影响广泛,是原平境内传统龙会的“龙头老大”。相传,很久以前,原平东部山区一片汪洋,人称“晋阳湖”。一日夜晚,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湖水翻腾,发出雷鸣般的吼声。随后,只见两条巨龙忽地从湖中腾空跃起,整个湖面一片金光。二龙蜿蜒盘旋,双双落于东岗,这一天正是二月初二。百姓敬香磕头,祈求神龙护佑。以后,史家岗村便有了龙王嘴、二龙嘴等地名。而龙嘴喷水处得名暖泉或龙泉,人们常饮此水来治病。为纪念龙王显灵,史家岗村百姓在暖泉建起龙王庙,之后陆续建起玉皇庙、龙王殿等,并于每年二月初二舞龙、唱戏,以示庆典,祈求神龙保佑风调雨顺,百姓安宁。为什么史家岗村现在独舞一条黄龙呢?这里还有一个传说:二龙留住后,青龙一直闷闷不乐,怕苦怕累,不肯给黎民百姓办事。黄龙多方劝说,青龙就是听不进去,后来发展到馋吃懒做、祸害百姓。黄龙奏上天庭,玉皇大帝将青龙捉拿归天。从此,黄龙永留此地,为民造福,享受人间香火。消息传开后,每年的二月初二,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便纷至沓来,焚香许愿,祈祷万事如意。于是,老百姓说,史家岗“龙神”祷辄灵应;文化人说,史家岗“耍龙”是中华民族发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征。二月二的前夜,星稀月晦,春寒逼人,从观音寺里真切地传来响亮的唢呐声。一大家子在正房炕上吃饭,舅舅说龙快出来了,话音刚落,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把大家惊了一下。我说,这是甚炮,真吓人!妗妗说是铁炮,药劲大。我们推下饭碗就往外走,打开场门外面全是人,都跟着龙赶往玉皇庙前的大街上。又是一阵铁炮的骤响,那条“龙”就在戏台与玉皇庙之间的广场上舞将起来。这时,我是跟着大表哥的,手紧紧拽着他,由他领着我找地势高一点的地方观看。大表哥兴致勃勃地给我讲史家岗“黄龙”的五大特征:其一:龙体全长12.7米,由木材制作的龙头、龙身、龙尾三部分组成;其二:龙头嘴大头小,由硬木与竹条编制而成,两根龙角用四根湿柳木支撑。因而龙头重达70余斤;其三:龙嘴为完全张开状,上颚与下颚之间的距离约为1.5米,中间连线悬一颗直径20公分的红球,内置蜡烛一支;其四:龙身分为十节龙拐,龙衣穿在龙拐上,上面手绘鱼鳞状图案;其五:龙尾形状为一米的长形椭圆状,尾部携有3斤麻皮做成的尾巴,长达一米有余。这时,一阵清脆的串铃响声从人群前面掠过,几盏花灯笼闪动着光影摇摇曳曳。人们被迫退后,有人惨叫:顶灯猴猴硬硬拧了我一脚,没头鬼,疼死人了!大表哥把我抱起来,生怕拥挤的人群踩着我,更怕那“顶灯猴猴”转过来拧我一脚。这时,“耍龙”活动进入高潮,开始了有次序的“大盘绕”:一绕:绕旗杆——绕牌楼——绕楸树——进玉皇庙——绕山门两根柱子——绕玉皇庙内古柏。二点:点烟火、放礼花,舞龙者趁机换龙体内蜡烛。三盘:从左到右,盘山门左右两根柱子——盘山门左右两棵楸树——盘牌楼左右两根支柱——盘山门前左右两根旗杆——大绕庙门,从东台阶上到西台阶下。盘绕完毕,“龙”往西行,去走黄河阵。所有人都跟着往西走,一条土道黄尘浩荡,久久难以消散。村西一块平地上,有高粱秸秆插挂的“九曲黄河阵”,数不清的“灯盏”在黄河阵里闪闪烁烁。我问大表哥哪来的那么多灯盏,大表哥说村里每家每户都要糊。舞龙人把龙衣内的蜡烛换过,便进入黄河阵,在里头左冲右突、南征北战。看红火的人们依然紧跟着,也把黄河阵走一遍,为一年的五谷丰登、幸福安康而祈祷之。走完了黄河阵,“龙”回到观音寺歇息,戏台上的大戏才铿锵开场,小村今夜无眠。过完二月二,我和母亲要回家,舅舅对我说,今年看了耍龙,以后每年都得来,这是规矩。自此,我才知道,每年的正月三十到二月初四,是史家岗二月二龙会的红火日子。五天的龙会,方圆百里的人们汇聚而来,形成巨大的欢乐效应。二月二那一天,史家岗村无空巷,人流熙攘,那纯朴的民俗、喧闹的龙会吸引上万人祭祀龙神,祈祷幸福。再后来,二表哥对我讲了耍龙的繁复程序:正月二十五至三十日,为“龙”做全面换装和装饰。二月初一,早七时许穿龙衣,为龙头开光。十时许出龙。祭拜仪规:玉皇庙绕古柏——玉皇庙西侧——老爷庙——小街观音庙——村东观音阁——五道将军庙——暖泉龙王庙,龙饮水处——石盆村后土圣母庙——石盆村照壁前小憩——返回村西石佛庙——村中央戏台底,舞龙半小时。二月初一至二月初三,每晚七时许开始舞龙,先绕行祭拜村中各庙,然后上“黄河九曲阵”,最后返回戏台底狂舞至10时许。二月初三最后一晚绕九曲黄河阵后,将进行“闯黄河”。后来,连续多年看“耍龙”,我终于看出了些门道。史家岗村的龙头属于“重量级”,扛起来就够费劲了,更不用说舞起来了。即使是一个精壮的后生,也舞不了多长时间,且必须左右肩交替相扛。如此一来,每一步都要上下动作协调、前后配合默契,难度是相当大的。因而,舞者精神高度集中,力量融会贯通。而观者只能见到“神龙”上下翻飞,龙头忽左忽右。可以说,史家岗舞龙舞得不是好看,而是剽悍;舞得不是花样,而是体格;舞得不是整齐,而是神奇。史家岗龙会的收入来源,主要是参会者的布施。清朝、民国时期,布施年收入纹银百余两,主要用于寺庙维修与庙会灯油火烛开支。解放后五十年代,布施主要以物为主,有施龙衣者,施蜡烛者,施油者。施钱者较少,因而经常入不敷出。从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来,龙会收入逐年增多,年到年布施收入总计高达万元,年以后每年布施收入在十万元以上,最高达到30万元。这些收入除龙会一切开支外,结余部分归村集体,主要用于寺庙修缮,及村内其他公共福利事业。白天,姥爷家的场门敞开着,站在门口即可看到观音寺和玉皇庙的参天古木、红墙碧瓦,显露出传统村落古色古香的气韵。朝南只消百八十步就到了街上,东西向的前街地势较低,正对着坐南面北的戏台,玉皇庙高高在上。庙前,木牌楼、石狮子和阔大的石砌台基共同营造出一派严正气象,几株古楸、老柏树皮斑驳,凸显着岁月深处的风霜。拾级而上,推开玉皇庙的小小山门,那一株传说中的周代古柏便映入眼帘。它生长于玉皇庙西配殿的山墙前面,身形壮硕,侧枝老长,主干2米有余,围长4.9米,通高约17米,树冠因支干分为东西两部分,不太集中,约有平方米。关于周柏的来历,有这样一个传说:相传还是二龙岗时期,村里来了一位道人。他把村里村外看了一遍,二话没说,将道袍袖子一拂,平地长起一棵小柏树。村民大为吃惊,正要问个究竟,老道已经不见了。村民们知是仙人指点迷津,纷纷朝天叩拜。后来,村中长者带人围着小柏树,建起一座玉皇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柏树在村民的呵护下,长成了参天大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棵树的命运与身边的乡亲紧密相连,如果没有村里人的呵护,这棵古树可能早就不存在了。这个故事发生在清朝前期:某年,高平县一叶姓财主听说史家岗村有一株神柏,欲得之为父母做寿器。他暗暗行贿崞县知县熊某,谈成买树事。村民闻讯义愤填膺,他们请铁匠打造一尺有余的铁钉数百,钉于树身,为柏树“穿甲戴胄”。然后环跪古柏周围,大声啼哭,并鸣钟击鼓,敬纸焚牒,祈求神灵保佑。这时,熊县令的夫人突然生病,发烧乱语,梦见自己身为大树所压,无法喘气,疼痛难忍,叫人快把大树搬开。熊县令心生惧怕,知是玉皇庙古柏显灵,忙通知叶姓财主终止买树事,并焚香敬纸,恳请玉皇开恩。随后,熊县令亲临玉皇庙,许愿每年为玉皇庙施银修缮护柏,熊夫人遂病好如初。从此,史家岗的玉皇庙和周柏名声大震,灵异非常,祷之辄应。信不信由你,这故事确有出处。就在距离周柏数米远,立有一通康熙六十年《石佛岗重修古庙序》,碑载:“吾乡玉皇古庙,创建不知何代,考之梁记,一修于宣德年间,再修于万历乙未,厥后屡有补葺,至本朝庚子灰飞瓦解,且庙宇卑陋,不堪香火。于是,阖里共出金三十余两,为之高其柱、漆檩椽,增换隔扇十二,积兽瓦石从新,不数月而落成,但见其貌巍然,其色焕然。乡耆谓宜立石,丐予为文。予何能文,却以生长是里,颇知其概。幼闻老人言,院中古柏其围丈余,有高平县叶姓者,贿县令熊公,不惜千金欲取此树。里人打尺钉数百,为树穿甲环抱,啼泣击钟焚牒。而熊夫人遂病,自言身为大柏所压,县公惧,事遂止。灵感非常,祷之必应,自觉上供。”也许有人会说碑记不足为凭,可古柏上至今仍可见到多颗铁钉可以作证。还有,据《崞县志》载,康熙年间任崞县知县者共13人,其中排名第一位的即姓熊,名之翰,江西丰城人,以举人于康熙十年任崞县知县。由此可见,传说乃史实。我生性胆怯,小时候住姥娘家,基本上不敢推开那厚重的红大门走向大街。偶尔跟二表哥出去玩,心里的好奇便抑制不住地涌现,行走在旧街老宅中,满目皆是神神秘秘。村子的东头,一处处老宅鳞次栉比。整石台阶,博风街门,雕花看墙,垂花仪门,还有青砖到顶的墙壁,瓦松在风中抖动的屋顶,雕刻着“五桂堂”“仁义礼”字样的匾额,用一双颤巍巍小脚走路的大姥娘,一个佩戴凤冠霞帔出嫁的新娘……所有这些,都让我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我曾经有过猜想,是不是那些老屋里都有一大垛子线装书,与散发着香气的文房四宝在一起为人们讲古老的故事?多年以后,我故地重游,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些更显古老的民居,那几座老街门依然让我心生敬意,而半个被废弃的石碾盘又让我心疼不已。我知道,过往的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衰落,我们所能留住的是不是应该倍加珍惜。比如史家岗龙会,比如周柏……
转载请注明:http://www.0431gb208.com/sjszlff/338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