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鹿鸣
四星聚尾这一异常天象发生在唐玄宗天宝九载()九月*:
初崔昌上封事,推五行之运,以皇家土德,合承汉行。自魏晋至隋,皆非正统,是闰位。书奏,诏公卿议,是非相半。时上方希古慕道,得昌疏,甚与意惬。宰相(李)林甫亦以昌言为是,会集贤院学士卫包抗疏奏曰:“昨夜云开,四星聚于尾宿。又都堂会议之际,阴雾四塞,集议之后,晴空万里,此盖天意明国家承汉之象也。”上以为然,遂行之。*
这是玄宗朝关于王朝正统的一次大争论,唐承隋为土德,所谓“国家承隋氏火运,故为土德,衣服尚黄,旗帜尚赤,常服赭赤也”*,所承续的是北朝系统,以北魏、北周、隋为正统。由于之前南北朝的分立,这一次序并非毫无争议。隋唐之际的王通便曾提出过远绍周、汉之说*,其孙王勃承其所论*,著《大唐千岁历》,“言唐德灵长千年,不合承周、隋短祚”*,主张直承汉之火运为土德,把魏晋南北朝各政权都黜为闰位。虽然封演讥王勃此说迂阔,未为当时所许。*事实上,这种黜隋承汉的正统观在初唐颇受时人重视,并对唐前期实际的政治运作发生过影响。*
武周革命前夕,改立二王三恪,“以周、汉之后为二王后,封舜、禹、汤之裔为三恪,周、隋同列国”*,武后改制从李嗣真之议,具体的思想渊源尚不清楚。*唐代的二王三恪,例取杜预之说,以二王兼三恪*,武后改制则从郑玄之义,分立二王、三恪,显示出除旧布新、与唐之旧轨决裂的气象,可以视为周唐革命之际一系列具有政治象征意义改制举措的一环。*直至中宗神龙元年()五月复唐之初,方才“制依旧以周、隋为二王后”*,改归旧辙。*以此言之,承汉或是承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仅是一个礼制上的争论,事实上有着标识周、唐两个政权分野的象征意味。
尽管在初唐,一直存在着远绍周、汉的思想潜流,并在武周期间有过具体的制度实践,但众所周知,玄宗时代的真正开启乃是通过先天政变消灭太平公主等渊源自武周的政治势力,他本人对武周政权的态度恐怕相当复杂。*至天宝年间,虽承平日久,号为盛世,也曾有关于德运承续的讨论。*但时距武周甚近,故老犹在,而崔昌以区区处士身份上书,请求玄宗改承周、汉正统,并能在集议中舌战群臣,“负独见之明”,重新挑起这一敏感的话题,恐怕并不是一起孤立的事件,背后可能蕴含着复杂的政治背景。因此,虽然“诏下尚书省,集公卿议”*,却难以形成共识,最终援以天象之变,才得以定谳。
就目前史料所知,此次关于王朝德运所承的争论,至少有双重背景。首先是玄宗本人确实有制礼作乐、改易制度名号的偏好,“希古慕道”并非浮泛之言。早在开元十六年()八月颁行僧一行所纂《大衍历》时*,张说所上《开元正历握乾符颂》中便将改定历法与承受天命相联系,云:“自尧典命,羲和修重黎之旧,理颛顼之历,上元甲子千五百余岁,得孔圣而《春秋》之历序,暨开元十二年甲子,凡三千四十岁,遇圣上而《大衍》之历兴。是时也,土德入生数之元,天命当出符之会,信矣。”虽仍主唐为土德,但所云“其间距王而兴,不能复大禹九州之迹,及胜残百年之命者,皆五神之余气也”*,意在否定南北朝各政权的正统地位,将唐之德运远祧汉朝的火德*,此外“皇唐复兴,土精应王,厚德载物,生数五百,成数千年”,“得皇家天命,成数千年,古今祥兆,若合符契”云云更与王勃持论相近*,可知这一思想潜流一直生发着影响。同时开元十二年()甲子,被玄宗赋予了特别的政治意义,玄宗封禅泰山的计划便议定于是年,经过一系列准备后,于次年十一月告成*,而此时距高宗麟德元年()七月下诏于次年封禅,正好间隔一甲子,“孰若致美我高宗,勒岱甲子正六十”*。
其次,大约与玄宗朝的政争,特别是李林甫与杨国忠之间的矛盾有关。天宝七载()之后恰好是李杨矛盾激化,杨国忠势力上升的时期。*李林甫作为朝廷重臣中改承周、汉一说的主要支持者,崔昌上书或由他在背后策动,有投玄宗所好,借机邀宠固位之意。此议通过后,支持此说的崔昌、卫包等人也随之加官受赏。*
需要指出的是德运次序的改定,涉及正朔、服色诸方面的变化,牵扯甚广,因此历来都是议论纷纭而付诸实践者寡。特别是玄宗天宝七载方才下诏访求后魏子孙,以填补三恪之数,至次年七月立孝文帝十世孙元伯明为三恪,袭封韩国公。*仅过了一年,便欲改弦易辙,显得相当突兀。另一方面,天宝九载的改制同样是昙花一现。三年之后,李林甫去世,杨国忠取而代之,随即罗织李林甫案,追夺封赠,兴起大狱,贬斥李林甫之党。此时,所谓改承周、汉正统一事便成为杨国忠攻讦李林甫的一条罪状:
及是杨国忠根本(李)林甫之短,乃奏云:“周汉远,不当为二王后。卫包助邪,独与林甫计议,大紊彝伦。”上疑之,下包狱案鞫。遂贬为夜郎郡夜郎尉,崔昌为玉山郡乌雷尉,并员外置。*
杨国忠主张复用魏、周、隋后为三恪,或许是与其自承隋宗室之后的身份有关,但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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