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游客都不知道,黄龙溪古镇上有三座寺庙,古龙寺、潮音寺和镇江寺。
“我最喜欢的是古龙寺,它和我家就隔着一排银杏树。每天早上僧人都在围墙边烧水,炊烟和水汽就从那排银杏树上慢慢飘出墙外。疫情居家的那段时间,每天早晚我们都去古寺里散步,师父们撞钟或者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听着让人安心。”
和许多在黄龙溪开店、甚至把家也安在了这里的年轻店主一样,Yuki说起的属于自己的隐秘角落,同游客们看到的黄龙溪,大不一样。
属于游客的黄龙溪是热闹的:府河与鹿溪河在这里交汇,生出丰沛的水系,小溪流相互勾连如同瓜藤缠绕,借地势奔向游人。夏日光影里,笑声与流水声永不疲惫,激活整个古镇。
古镇的一面,是游客们的天堂;而同时,它也是Yuki这样的年轻人的生活和新的职场。
黄龙溪古镇廊桥
上图摄影/极美成都陶轲
下图摄影/王浩俨
想象古镇的一种生活
这是Yuki在黄龙溪的第六年。六年前,身为洛带客家人的她,从另一个古镇过来,在黄龙溪古镇正街上开了一家叫“大狗的小院”的店。如果你们去黄龙溪古镇,走到正街去往古龙寺的路上,很可能就会遇见它。
头三年,Yuki单枪匹马,这三年,丈夫王浩俨也加入了她。
摄影/王浩俨
手工染布制作的服装、餐垫、香囊、扇子,手工编制的珍珠戒指、胸针、吊坠,朋友们寄卖的木艺、陶艺产品……把古镇上的“大狗的小院”填满之后,又在去年10月,于古镇一侧“欢乐田园”的西蜀村里,开辟了一个新的小院。
我们就是在新的“大狗的小院”里,见到了王浩俨与Yuki夫妇,以及他们的金毛大狗Lucky。
摄影/王浩俨
迎来主人不过半年多时间,小院已经一派生机勃勃。他们从清理建渣开始打理这座新的院子,“一点一点往里加”。
现在院门外摆了一个自助售卖小摊,竹筐里放着小件手作供往来游客挑选;藤蔓植物绕柱猛长,绣球花开过了好几茬,夏日炎炎只有月季花和芳香植物继续散发魅力;烈日灼人,把在高高的展架上飘扬的蓝色染布,晒褪了颜色。
三合小院分成了染坊、活动体验区和售卖展示区几个空间。客人走进院内,可以参观染坊,可以体验手工,最后还可以带走几件喜欢的小物。
夫妇二人的经历,大概十分符合许多人对于古镇生活的想象:
穿戴自己染制的衣服、首饰,与人聊天、协作,与自然和季节保持更亲密的联系而不是越来越疏远——实际上这意味着,在繁忙的都市生活之外,我们可能可以享有另一种忙碌和充实。
摄影/王浩俨
先是Yuki离开在艺术机构的工作,接手了一位朋友的店,每天带着自己的手工和大狗Lucky往来于洛带和黄龙溪之间,如此三四个月后终于决定在黄龙溪住下。
三年后,王浩俨也最终辞掉自己在高新区的程序员工作,从头开始学习扎染。
通过植物、布料、针线和双手的关系,夫妇二人完全沉浸于学习和创作,开启新的生活的同时找到新的谋生手段,对他们来说既重要又美妙。
生活成为了他们作品的灵感:在蓝染布上画上远山,是他们闲暇时去过的山;也在钱包上绣银杏,“这是成都嘛”。
王浩俨甚至还大大发展了自己的另一个爱好,成为了黄龙溪“专职摄影师”,记录下了古镇上许多游客看不到的瞬间。
新的创作不断出现,专注于眼下,成为了二人共同培养的默契。
王浩俨根据客人的要求定做的小包
但古镇的生活也远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温吞缓慢、岁月静好;古镇生活给他们带来的历练,一点都不比此前的更少。
在与二人的聊天中,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去年8月16日的罕见洪涝灾害,给他们和古镇带来的冲击和影响。
大狗的小院
摄影/王浩俨
当时的新闻报道里提到洪水后的清淤工作,“街道上一片漆黑。因距发电机较远电线无法牵过去,在漆黑的街道,他们只好打着手电筒干活,一锹一锹地铲着淤泥,再用自来水冲刷,青石板的路面才重现出来”(四川观察年8月22日)。
王浩俨和Yuki也在这些在深夜里清淤的人群之中。脱下蓝染绣花的衣服,穿上工装背带裤,隔壁邻居奶奶借了他们好用的洋铲,他们同古镇人一起重建家园。
大狗的小院
摄影/王浩俨
“如果当初来黄龙溪是从零开始,这次,几乎可说是从负数开始。”时过境迁,二人提起古镇上“八九十岁老人都没见过的大洪水”,已经可以从容面对:
“那时一楼所有的东西,我们收藏的老绣片、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东西全没了,门口种了十几盆植物也被冲走。只有两株三角梅,还缠在两边的门框上,被洪水冲得只剩下白色的须须。我顺手用淤泥把它们重新种回盆里,最近夏天开得正好呢。”
复兴另一种古镇生活
在王浩俨、Yuki夫妇每天总是在做出新尝试的同时,古镇上另一位年轻人钟茂,却一直醉心于老物件。
今年39岁的钟茂,啃着一根烤玉米,在黄龙溪古镇复兴老茶馆风风火火地登场。
早上他刚从河南出差坐红眼航班回来,上午补了个觉,见到我们时神采奕奕。这根购于隔壁小吃摊的新鲜烤玉米,是他这天的第一餐,距离他下一次在工厂仓库里吃到第二餐——几颗葡萄——还有几个小时。
尽管三年前他刚到黄龙溪时,“跌到人生谷底”,但在黄龙溪,他找到了新方向。
复兴老茶馆,是钟茂在黄龙溪复原的第一家店。店如其名,看起来就是一座百年老茶馆。
老三花、素毛峰、花毛峰、竹叶青、红茶、飘雪对游客一律10元,对镇上居民则是2元,“那肯定不能涨价”。
复兴老茶馆
摄影/极美成都陶轲
不似人民公园、望江楼公园里的茶馆那般,放一只开水壶自助,复兴老茶馆是由幺师提了铜壶亲自续满,古意十足。
茶馆里的三位幺师,当天在值的是年纪最小的罗大爷,67岁,精瘦,满脸堆笑,一手擎托盘呈上青花盖碗花茶,一手拎着长嘴铜壶,脚下健步如飞。
不只是简单的掺茶倒水,还一定伴随一套吆喝:“龙门阵摆起”“瓜子吃起”,倒是复原了书中记录的成都老茶馆的体验。
大爷们还自发接了个音箱话筒,三不五时在柜台后歌上一曲,唱得开心了,甚至还要唱到中央天井旁的戏台上,好不惬意。
复兴老茶馆最年轻的幺师罗大爷
实际上,复兴老茶馆一点都不老。
左右不过三年多时间,却成为了古镇上不少老人晨间闲谈和白日里游客休憩的地方。
“新建”一座老茶馆,并不比建一个全新的茶馆容易:所有房梁、柱头都得用差不多年龄的老木头;四壁的夯土墙刷上白灰,还得故意制造点“坍圮”效果露出些稻草;茶馆里的桌椅板凳、墙上桌上摆的各式挂件摆件,目测都有些年龄了;通向二楼的楼梯踩上去自然也是嘎吱作响。
所有组成复兴老茶馆的老物件和建筑构件,都来自钟茂的收集。从这个角度来说,复兴老茶馆也确确实实是百年老茶馆,因为构成它的主要部件,都“上了年纪”。
在黄龙溪,钟茂还有一个几百平米的仓库,里头都是他收集的古建筑材料与构件。小到一个装饰木雕,大到大椽大梁,两三万件主要以明清时期为主的老物件,按类别存放,一直堆叠到仓库的天花板。
他自诩为“收荒匠”,“我听说有人拆老房子建新房啊,我就去把能用的东西都买下来”。
钟茂和他的“收荒匠”团队的主要工作,就是通过对明清古建筑进行整体拆迁、修复、复建及改造,按照现代功能的需求,利用古建筑材料进行后期拼装及设计。
不过,在钟茂看来,只是把这些老物件凑够了还远远不够,还得研究和了解各个地方传统建筑的制式,和这个空间在当下的实用与美学功能,再在此基础上,进行“场景式复原”。
“场景复原”这个词通常在博物馆、纪念馆的展示中出现,以人造自然场景呈现一种“逼真”效果。在钟茂这里,这个词的含义更缩小了——他们使用到的材料本身就是带着历史记忆的。
如果对他下出指令,“造一栋清代川西民居”,钟茂团队就能根据仓库里的老物件复原出来一栋房子;如果要“一间明代江南文人的书房”,他们也完全可以主要基于老家具、老摆件来“再造”一间书房;最简单的,他们还会对一些造型优美的物件进行修复和装裱,租给一些文化空间进行展示。
钟茂团队参与改造的黄龙溪廊桥公共阅读空间
钟茂团队复原改造的小屋,成为造访的友人居住的房间
钟茂把他的理想与实践,就部分地落实在了黄龙溪古镇的场景改造上。
复兴老茶馆是他们的第一个尝试。离复兴老茶馆不远的复兴号跷脚牛肉、欢乐田园“大狗的小院”隔壁的古法榨油厂,也正在改造进行中。最近,他们还参与了黄龙溪与书店品牌言几又共同打造的廊桥公共阅读空间的内部改造。
正在进行场景复原改造的复兴号跷脚牛肉
摄影/王浩俨
他还把更远的眼光放在了与古镇邻居们的合作上。他希望复原改造一些已有的业态,比如酒坊、典当行;同时,也带来一些新的空间,比如现代艺术的展馆、年轻人喜欢的时尚咖啡馆等等。
整个采访中,他总是充满兴致,给我们举了大量的例子:比如通过对酒坊的场景式改造,能够让游客感觉到老酒坊的制作过程,甚至可以去体验品酒、存酒,甚至自酿酒,由此可以满足来古镇的消费者更高的消费期待,“他希望眼见为实,希望有体验,有参与,有认知,他不再只是单纯的消费了”。
正在进行场景复原改造的复兴号跷脚牛肉
摄影/王浩俨
他坐在三年前助他重新起步的复兴老茶馆里,畅想着黄龙溪古镇未来可能的模样。
“我是一辈子不会离开古镇的,我希望古镇越来越好。但是希望是没有用的,你只有付出行动。”
钟茂团队参与改造的黄龙溪廊桥公共阅读空间
在与钟茂的聊天中,他曾语调欢快地说:“我觉得你们写文章,有个最好的点啊,就是古镇上的人都在盼望。老人在盼望后代回来看他,生意人在盼望商机。”
“那你在盼望什么呢?”我们问他。
“我没得时间坐在门槛上来盼望。”
黄龙溪古镇廊桥一瞥
摄影/王浩俨
时间,对Yuki、王浩俨和钟茂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似乎总是不够用。古镇的生活远不似我们想象的那般悠然、缓慢。尽管古镇同时间一起在老去,但它已然从内部冒出一些新鲜的力量,生发出许多鲜活的经验、触感和气味。
游客们在古镇匆匆而过,但是总有一些年轻的精神与心智,在古镇扎根、劳作、栖息。他们用他们的手塑造古镇生机勃发的形象,并把更多与他们一样的血液与生命力,带到这片土地。
生活在古镇上的年轻人,不去盼望,而去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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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慕树
图源丨黄龙溪古镇、王浩俨、陶轲、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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