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朔方先生门下访学散记
拜读徐朔方先生的诸多论著后,因崇仰其博大精深的学术造诣和清新洒脱的语言风格,年,我拟向省教育厅申报“省校合作项目访问学者”,到其门下就学。事先冒昧地写信给先生,请问能否接受我去访学?先生回信表示欢迎。
申报获批,师从先生的愿望得以实现。
9月13日,我从西南边陲昆明,来到浙大西溪校区。在这里从师两年,是我学术生涯中的一个新起点。
关于先生的治学特点和学术成就,我曾撰写过6篇心得体会[①],不赘,谨记从师过程中的一些事情,纪念先生辞世十周年。
年9月14日星期四,是我来到杭州的第二天。
下午,去杭大路杭大新村拜见徐先生,想了解他对我的访学有何安排,并请他在访学计划表上签署导师姓名。
先生住在第24幢,我走进楼道,楼上正好下来一个小姑娘,我说:“请问徐先生家住在哪一套房?”
她说:“您问徐朔方先生呢还是徐步奎先生?”我知道这是徐先生的本名和笔名,于是回答:“徐朔方先生。”她指指楼下右边那套房。
我一边敲门一边想,徐先生怎么被弄成了两个人呢?进门拜见后和先生说起,他呵呵笑,接着说他知道我要来,星期一就去系里头等过,但没等到。
我连连道歉,先生说没关系,然后要我听他这学期为博士生开的“先秦诸子研究”课。
他说:“虽然我讲不好先秦诸子,但还是要开这个课,让学生知道这是基础。”
我说访学计划表还要请导师签名,先生说:“我不搞这些形式的东西,你想怎么填就怎么填,我该在哪里签名就在哪里签。”
告辞时先生站起来,送我到家门前。虽是第一次见先生,我却不觉得紧张,因为他没有架子,夫人宋老师亦文雅和蔼。
感觉先生的腿脚不太灵便,话虽不多,但很切实。比较意外的是,先生竟先前就到中文系等过我。
后来我才知道,外界传闻徐先生的严厉或不顾情面,只是在面对学问时,而他对学生们的关怀,则不时流露在一个个细节中。
本文作者(左)与徐朔方教授(中)、章培恒教授(右)
9月28日傍晚我去校园散步,进门没走几步,忽见先生和一位博士生迎面走来,问好后才知道他们正要去我的宿舍。
先生家住在校园前门外的杭大路,而我住在校园后门外的文三路,从先生家走到我的宿舍,要穿过整个西溪校园,以先生的脚力论,这段路着实不近。
我随之而返,送先生回家。进门后先生说:“今晚来请你,是想让你见一个云南老乡。”说完他就进了厨房。正纳闷间,先生出来了,把手里拿的一个铁盒子递给我,我一看是云腿月饼。
先生说:“这是你家乡来的火腿饼,我尝了,味道很好!你吃一个。我说你的云南老乡就是它。”
我说:“这就是我从云南带来的啊!”
先生说:“那就更要请你吃了,借花献佛嘛。”
我很感动,心想:要有一种怎样的为师情怀,才能在细微处也让人如沐春风?
又一次陪先生散步,他说云南的月饼很好吃,并说他是东阳人,亲戚中有做火腿的,所以他知道火腿好不好。
我说:“云腿月饼昆明一年四季都有,您喜欢的话我以后再带来。”
先生立即回答:“我只是评论火腿的味道,你可别以为我向你要火腿!”
我赶忙说“不会不会”。
现在想起来,很遗憾后来我当真没带云腿到杭州去请先生吃。
这天直到我离开还没见到宋老师,不免问起。
先生神色黯然地说:“医院去了。”细问才知道宋老师的患病详情,才知道先生风雨无阻,每天都去探望,有时他单独去,有时学生陪同去。
10月6日,医院,他一进门就问:“亲爱的夫人,你今天好些了吗?”
宋老师答道:“你走路不方便,不要天天都来,省了我担心!”
然而先生照例是不听话的,仍医院探望,他单独行动时,听说还摔倒过几次。
不久先医院,但在病房里照常为博士生上课,并继续修订要再版的《汤显祖全集》。
《汤显祖全集》
不论是到徐先生家听课还是陪同他散步、去医院,在路上我总有问题要请教,乃至有一次先生说:“你真是个‘问题儿童’!”
其实我是有备而去的,先生则因此而一再说:“老师名气大并不好,因为你们总是处于仰望的地位。”
“你要改变观念,把我当作同事,否则很难弄的。”但话虽如此,先生从来不吝赐教,末了还总是问我:“你还有什么问题?”
一天,徐先生要我和他一块儿去登宝石山,说这样可以边走边谈,如果需要翻书的话,回来再说。这是我第一次陪同先生登山。
宝石山离先生家不远,山上翠竹葱茏,景色清幽,路边还有一眼刻着康有为题字的泉水。
登山是先生晚年锻炼身体的一种方式,一直坚持到78岁高龄,风雨无阻,平时总有一二弟子伴随,时间一般是早晨或下午。
由于先生腿脚已不灵便,经常摔跤,以我的力气,实在难以扶起,所以这时期下雨天陪伴他登山最多的,是博士生徐永斌、顾克勇和博士后汪超宏。
先生登山的路有两条:
一条经黄龙洞、过白沙泉,来到一个岔口,岔口向右转有一条路下山,向左转则过紫云洞,上栖霞岭而后下行,路头是岳庙,由此过街,可上苏堤。
先生一般来到岔口就向右下山,偶尔也会走到紫云洞前。
另一条路是从黄龙宾馆对面拾级而上,然后从侧面转下山来。因为石阶比较陡,徐先生不太喜欢走这条路。
弟子们都知道,陪同徐先生登山时问学,是比课堂更有针对性的学习。
我研读先生诸多著述的心得、做先生助手的能力,有一部份就来自这个“行走的课堂”。
初次陪同徐先生登山,我就趁机请教了一连串他在《金瓶梅》研究中涉及到的问题,如问:“您在《论金瓶梅》中说《金瓶梅》是自然主义的,现在还这样看吗?”
答曰:“《金瓶梅》还够不上自然主义,自然主义是有批判性的,《金瓶梅》没有,左拉有。”
问:“作者完全不按主观意图来表现生活吗?”
答曰:“不是,他只有这样的生活,只熟悉这样的生活,只可能表现这样的生活,无可选择的。”
《金瓶梅》非自然主义,这个问题在我回到昆明后,先生还来信专门谈过,故《明代文学史》对先前的说法作了修改。
谈完自然主义,我又说到正在撰写论文《时曲与潘金莲形象》,徐先生对此颇感兴趣,并要我特别注意,《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的两个潘金莲是不同的。
对我请教的问题,先生有时说“对的”、“可以的”、“我不知道”;有时说“可能的,我没注意”;有时说“你所说的问题,我都没想过”。
年5月13日吴敢教授(左)
与徐朔方教授(中)、
孙秋克教授(右)
合影于徐州汉画像石馆
(图片提供吴敢)
下山后送先生回家,先生告诉我他平时的活动时间,要我想找他问问题就尽管去,不用打电话预约。
我说就怕过于打扰,先生说:“我没有那么娇气,怕人打扰。我写文章时,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有什么思路会被打断的说法。”
又说:“我对学生都如此,并不只是对你。当然,你来得远,所以对你要更好一些。”
过了一段时间,我送论文《时曲与潘金莲形象》去向先生请教,先生看后说很好。
不料先生在其大作《再论金瓶梅》后加了一条注释:“本文受来自昆明师专的访问学者孙秋克副教授之论文《时曲与潘金莲形象》启发,谨此致谢。”[②]在《明代文学史后记》中先生又再次提及。
我知道并非拙作写得真有那么好,而是先生学术风范的一贯表现,但亲身感受之,令我对他的品格更加敬重。
这段时间之所以涉及《金瓶梅》的问题比较多,是因为年10月,“第四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将在山东五莲举办,我因徐先生推荐而得与会,并就此进入这个研究领域,所以会前会后,多次和先生谈及这部小说及与会议有关的事情。
10月17日下课后,徐先生问我几号去五莲开会,我说22号去。
先生问:“要不要我写封信给刘辉(《金瓶梅》研究会会长)和吴敢(秘书长)?”我回答就不劳您费心了。
这天是汪超宏博士送先生回家,我在资料室里看书。不一会儿先生又返回来对我说,若有需要他做的事情,请不要客气。
我说谢谢先生,如果有事,我一定不会客气。说完送先生到家门外。
从五莲回到杭州后,10月31日我去徐先生家,转达会议上几位先生对他的问候。
刘辉先生说,这次会议是在世老一辈金学家到得最齐的一次,只有徐先生因夫人病重而缺席,让我转告徐先生:
1.《晚明曲家年谱》增订本要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他愿意做,徐先生的意思也是让他做责编,但目前他有三本急着出版的书占手,一时顾不及,请徐先生缓一缓,他忙过这一头一定做。
2.其父在徐州病重而无人照顾,他以65岁的年纪奔波于北京-徐州之间,所以听闻徐夫人病重而无法脱身来杭看望,请徐先生见谅。
3.“我今年65岁,徐先生今年77岁,我死不了,他也死不了,我一定会把《晚明曲家年谱》增订本编出来出版的。”
第三条我略去了“死”字,没敢说。在这次金学会上托我代为问候先生的,还有时任台湾中正大学教授的陈益源先生,他托我带给徐先生其新著《小说与艳情》,并要我转告先生:
不忘在杭州拜访时,徐先生和夫人买了七只螃蟹请他吃,时间也正是这个时节;多年和徐先生联系不上,颇为思念;转赠之书请徐先生斧正。
韩国高丽大学崔溶澈教授亦托我代为致意:曾在西溪校区与浙大师生座谈,医院回来晚了,没能和他叙话,拟于11月中旬去杭州拜访先生。
年10月30日吴敢教授
(右二)与徐朔方教授(右一)、刘辉教授(左一)、孙秋克教授(右二)合影于杭州西湖游船
(图片提供吴敢)
我说起这次会议上的一些趣事,有的事徐先生听得哈哈大笑,有的事则不置一词。
我又说:“北京有几位先生说,他们到杭州来看望您时,您带着去了黄龙洞。”
先生说:“因为只有这里好去,离家近。”
我接着说:“杜维沫先生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的《金瓶梅词话》很好,可以请您带我去图书馆看看。”
先生说:“这部书我有,你想要就送给你。”
我说:“拿走可不敢,看看就行。”
先生说他已决定把自己的藏书捐赠给图书馆,因为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学理工科的,所以他的书捐赠图书馆最好。
后来徐先生几次要我拿走《金瓶梅词话》,并感叹:“这些书,当初弄来很费劲,如今却……”话没说完,神色伤感。
我仍未把书拿走,因为徐先生说到处理书籍时流露的下世心态,让我觉得悲凉和不忍。
年,在我结束访学离开杭州时,徐先生坚决让我带走这部书,香港梅节先生的梦梅馆版,则送给了博士生顾克勇。
徐先生让我带走的,还有不全的《古本小说集成》,这套书他原想配齐送给我,但写信到上海古籍出版社,答曰成套的书籍不能拆开来卖,只好作罢。说到徐先生的赠书,我还有一大收获,即得到了他题赠的多种自己的著作。
徐先生在论文写作上也给予我指点,如说:
写论文一定要精心选择论题,有的论文作为专著中的一篇可以,但作为单篇发表在刊物上,就没有多少意义了,我要是编辑就不选这类文章;
选题要选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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