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寺，似乎一枚不灭的戒疤，抑或是天师遗下的棋子，永恒打在黄龙山的头顶。不理会它的籍贯，属释属道；不懂得它的法门，为僧为尼；不理会它的本原，是朱明依旧满清；更不懂得它的因果，肇于何时，败于因何。只留住一幅石门甲像墓碑，一双石狮子像翁仲，守着月白风清，世界洪荒，左脸青葱，右脸苍莽。
出古邑大冶二十三千米，穿过果城里的繁荣，双口岸的幽静，高低纪村旺盛的鸡飞狗叫，我和我那颗虔敬的心，同时来到黄龙山下。山坡上的百亩栀子花开得正浓，似乎铺天盖地的玉胡蝶，抬着葱翠的黄龙山在飞。山角下次第有上邓、下邓、王家洞、下纪铺、北刘、曹铺等乡村，九姓十三烟的国民，像仰赖在老母鸡羽翼下快乐的鸡仔。
入山口左侧巨石上，立有一伙村规民约石碑，碑面杳如黄鹤，只留一个石质空架子，像一只得到镜片的眼镜框，望着当面曾经风靡云蒸、雄姿英才的孟家山。孟家山，恰是早年赤军与白军、日军前后激战过的地点，险地与佛门仅一垄之隔，正如孟子所言：“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石碑立柱上恍惚有联文：“□事承宗祖，规□示后代”。看石头和文字的风化水平，测度在数百年以上，不会短于黄龙寺的史乘。早年，它所占有的至高无尚的能力，不亚于如今的国度法条，长远守卫着这片山、水、人，囊括宗教信心在内的安稳。只能惜，那载有详细条则的石块，听说早被村民拆去筑了水沟塘堰，大概是粪窖。
顺着残篇断简般的石阶，拾级而上。我次第打开春季的小雨，炎天的蝉鸣，秋季的芒花，冬季的飞雪，像一位慕名而来的行足和尚，走在进山朝觐的路上。被菩萨、信众，以至是山匪、虎豹践踏过的石阶，滑腻明朗，能照见天际的流云飞鸟。山道双方浓荫避日，时有小雨、落花或阳光，穿过烦杂的枝条，洒落在我头发斑白的思路上。走在如许陈腐的山道，你万万不要异想天开，不然多言的鸟鸣和偶尔的苔藓，会让你的初心，来一个偶尔的踉跄。
此时，有溪流声从四周腾越，像金口木舌，像工夫的木锤，敲在大山的木鱼背上，但你看不见阿谁微微敲打的人。假使说佛有八音，那末黄龙山的溪流就可以奏出第九种声音——像月光静静移过佛堂的莲步声。你看，多数山石，个个神情超然，小巧晶莹，在梵音袅袅的溪流中沫浴浸礼。我是个俗人，看到的惟独“林荫美鸠乳，水滑羡鱼沐”的世俗之乐，不如那些羽化得道的石子，流水偶尔，空色两忘。使人惊诧的是，在这高山之上竟有一群小鱼，像乡野孩子，光着腚子，在通明的水潭嘻戏追赶，装着听不见母亲的唤归声。
既不是月朔，也不是十五，山道上当然鲜见人影，除了我，除了那只四海为家的老山羊，再有山羊脖子下锈蚀的铃铛，在空山自言自语。假使你有意，就会发觉路边巨石丛中，有一簇簇白花石蒜，好似也叫此岸花，设想那花开季时令民心惊胆落的明净，似乎历代芳踪觅绝的孤魂野鬼。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被威信的巨石反抗着，被重情的波折环绕着，阻断了宿世此生。惟独那些身在高枝上的桃花、樱花、禾雀花，才略领会到这些低矮的石蒜潦倒岩隙的痛苦。眺望山当面，南刘湾晒纸垴的平地上，有对配偶在寂寥劳做，他们的赤子子和一只狗跟在反面愿意地顽耍。与之形某种隐喻或共情，是漫空之上，有只孤傲的鹞鹰，飘忽未必的云游道人，从黄龙山起程，顺着梦家庄、李家坑、贺家桥，向风号浪吼的毛铺水库飞去。
踏上数不清的石阶，穿过一座坍塌的石寨门，一大片不立寸碑的和尚坟，在错综复杂、万箭穿心的竹林深处，一座寺庙遗迹不知不觉涌如今刻下。金碧光辉的殿宇，面如明月的高僧，顶礼敬拜的信客，都不见了，惟独一双石狮子，像不倒的信心，耸立在黄龙山，门楣上恍惚约约有“黄龙庙宇”四个大字。
那旺盛的毛竹林，绿得像一片愁城，破土而出的竹笋，是不是节节进取的贪嗔痴慢疑？往日烽火、雄心、悲喜，都挡不住毛竹愿望的足步，满地残碑断碣，在草丛中湮灭着几百年的光辉。
发觉有上半爿石磨，废除在寺山门口左侧。一只半人高的竹笋，鲜嫩痴肥，正值从磨心穿膛而出，踏着林间禅意金黄的光梯，苒苒步向天际，似乎一句千年的菩提偈，恰巧被竹笋参透。在阳光雨露的一直加持下，入夏去秋，概况葱翠心田空明的竹管，就成为啄木鸟修己渡人的新道场。而那下半爿石磨，走失在幕阜山，永恒找不回本人的上半身。
偕行的本地玉人向导说，她小功夫常来庙宇废墟顽耍，挖竹笋，拣柴火，采蘑菇，有意还会挖出不明动物残损的骨骸，吓得朋友们一哄而散。那怯弱的继续几夜噩梦不只，吓出毛病来。但经奶奶水碗一立，筷子一竖，对着黄龙寺做三个揖，烧就退了，病就行了，第二天又生机勃勃地往黄龙山上爬。
我在杂草丛中寻求那些不发言的碑碣，那些散逸于疏落中的汗青，试图考据一座寺庙晨星廖落的传承。悉数能见的碑碣都已残破不全，看来早年摧残之烈之繁之长久，找不到一篇完好的碑文，厘清黄龙寺的泉源，印证一代代虔敬供奉者的仁心善举。我穷尽本人的视力，在几截残碑中终于发觉了几句没头没尾、刀痕漫漶的文字。“…来龙重地…违者重处刘…”，这应是山规寺训碑。“…大明万历十八年…”、“方丈僧融德”，这当是寺庙设立记的残剩；从释教融字辈阴谋，这位融德方丈应是释教临济宗第四十代学生。“邓之玫道光二十二年施田□斗、邓美如道光二十三年施田七斗”，这一定是一次大范围重修时的好事碑；在山多田少、民穷地瘠的山区，捐出一斗历经几代人消耗下来的田产，要有多大的由衷和煦念。当然，再有多数的文字和故事，深埋地底，有待咱们去开采。大概，在某个樱桃睁开小口的蒲月，有个好运的青竹郎，能在开阔辽阔的竹林深处，偶尔挖到那只生得最慢、埋得最深、长得最肥、原本偶尔出土的落林笋。
为考究黄龙寺的史乘泉源，我屡次翻阅《大冶县志（同治版）》，查无任何史乘记录。后来我想起在解脱前，毛铺一带属于鄂城县灵溪乡，黄龙寺在鄂城县应是出名的宗教圣地，鄂城的地图方志应有所记录。因而，我特地请托鄂州市委果诗友刘国安兄，帮手搜索黄龙寺的史乘线索。我祈愿，大冶黄龙寺，阿谁飘泊在工夫除外的游子，必定会在祖地的族谱上，找到本人的世系和泉源。
躲过历代兵燹、文革大难、风雨洗涤，到20世纪80岁月，黄龙寺除了残剩石狮、石门甲外，还遗存一尊明朝铜香炉。相传这香炉极具灵性，春季能发出雷鸣，冬季可开出野花，半夜人静时可自燃巧妙的香火。因而村民都敬之为神，敬拜有加，谁都不敢动它。80、90岁月，那是所有向钱看的期间，钱成为大大都民心头惟一的精力信心，干鱼寻胆、佛面刮金之事不足为奇。山角下北刘湾一考入湖北美院的刘姓后生，深知那尊铜香炉不菲的文时值值，胆大如斗，阒然把香炉贩去外埠，卖了一万块钱，次年那后生就得怪病死了。你觉得，这是一种碰巧，依旧一次来自佛祖或者品格的惩戒呢。
假使打开史乘超视距雷达，对文明做一次有纵深的探测，你会发觉在华夏宗教史上，以黄龙定名的寺庙、门派稠密，同时还具备释道多种不同的传承。比如四川阿坝自治州松潘县的黄龙寺，现存形制是模范的藏传释教寺庙，但寺中既有释教的大雄宝殿、观音殿、弥勒殿，又供有玄门的黄龙真人。与大冶黄龙寺同处幕阜山脉、相距仅百里之遥的江西修水县黄龙寺，更是释教禅宗七宗之一的临济宗黄龙派的发祥地。黄龙派自宋慧南禅师创派以来，在多种文明场域下一直摇荡、衍变、融合、完竣。分外是明清年间，黄龙派把易经引入教义，把天道当然引入禅境，其以禅为体、以道为质、以易为用的黄龙文明更具盛名，香火更为振奋，申明远播东南亚和日本等地。北宋出名文学家、法书家、江西诗派开山祖师、修水县人黄庭坚，贬官回籍拜见慧南、祖心双塔，临别做《自巴陵略平江临湘入通城无日不雨至黄龙奉谒》曰：“山行旬日雨沾衣，幕阜峰前对落晖。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灵源专家人天眼，双塔教师诸佛机。鹤发苍颜重到此，问君依旧古人非”。
按照遗迹残剩的碑文推证，大冶黄龙寺，与修水黄龙寺应为一脉相承，或者也履历了儒、释、道的多重浸礼。它始建于玄门风靡的明朝，初为玄门，后向道佛演化，末了来到佛道兼容，诸神同享，成为四百里幕阜山余脉中香火最为振奋的宗教森林。宗教名山幕阜山，古称为超然五岳除外的天岳山，是华夏龙文明和玄门文明的发祥地，被前人赞扬为“山无秽草，惟杞与芳之属”（晋.葛洪《幕阜山记》）。她雄居华中内地，起于湖南平江，携鄱阳而带洞庭，逾越万里长江，沿湘鄂赣三省交汇处，由西南向东北连亘四百余里，来到烟波浩渺的樊湖边，实现了一次宏大的山川文明之旅，而大冶黄龙寺即是这巨大路途的末期爆发出的一朵璀璨文明之花，一次完满的收官杰做。
方今，花朵静默，香火衰落，钟鼓哑然，被糜烂的落叶一层一层埋于深山野岭，葬于史乘之回顾。除了禅定的山石竹木，不见如来不见僧，不见龙来不见凤，不见山神野鬼的影子。那些多言的花朵，那些搬弄事非的鸟鸣，全部被工夫封印，惟独灵性的老栎树，长出啼听山川无声的好坏木耳。
我曾屡次登上黄龙山，一次是雨中，一次是雪地，一次是梦里，去寻求神佛的形迹，寻求浮世稀缺的幽静，试图用神佛的枯枝燧木，点燃心田酣睡的火焰。在一只无碓的石臼中，发觉几片白色的羽毛，不知是鹭是鹤，大概是白乌鸦的，似乎几百年前，被某位高僧参落的月光。我打开手机镜头，摄下这几片神密的白色羽毛，留意存入限度空间，为将来做个永不丢失的云备份。
三上黄龙山，我寻求的不只仅是那座月光通透的梵台庙宇，再有那小沙弥般鲜嫩的蘑菇，小道姑同样纯洁的兰花。我觉得这是黄龙山最为通灵的三件法器，也是我童年的空想，老年的皈依。很惋惜，这三宗宝贝我都没找到，心有不甘，怏怏折返，重归着花了局的人世，回到山角下的下纪铺。这是融德方丈早年化缘弘法之所，也是我当下驻村扶贫帮困的地点。不同的足印，不同的业力，逾越几百年，能在这个时点上重合、遮蔽、碰撞，也算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机遇。
回想望去，黄昏洋溢下的黄龙山，像一位着青灰色法衣的禅师，在星月的照射下，开端参禅打坐。那若有若无的千级石阶，是挂在禅师胸前，一串长长的念珠。
那只鹞鹰，用厉害的鹰爪，捉住一条大鱼，在暮色的回护下，匆忙飞回黄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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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排版
苏剑卿
做家简介
吴蒙，男，湖北大冶人，生于20世纪六十岁月。湖北省做协会员，有诗文集《悠远的青铜》《在湖畔》等，诗做当选多种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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